最忆是杭州
文/溪汪
两次来杭州，时隔八年。上一次把时间留给了大运河和西湖，拱宸桥下龙舟竞渡的场景和西湖畔交错的名人踪影犹历历可数，重温的期待在心里也时时涌出。这一次故地重游，很幸运，很温暖，仍有故人的款款牵系。若是可以上升到情怀的角度来说，漫漫时光的覆盖足以模糊八年间的物是人非。一个人的经历，如果置放于稍长的时间段里追溯，其情其景无不趋向于梦境。梦境把现实拆解成残缺不全的记忆。也唯有融入日常的琐碎中，才有魂牵梦萦的故事可以清点。大诗人白居易的“最忆”是，“山寺月中寻桂子，郡亭枕上看潮头”；还有人生层面的，“官历二十政，宦游三十秋。江山与风月，最忆是杭州”。至于沙堤、石岸、绿觞、红烛，则是踌躇满志后的欣慰有加，他自称“不敢言遗爱，空知念旧游”。白居易留在杭州的故事，八年前我在西湖的白堤上拾捡了很多，当然也是碎片化和残缺不全的。其实所有事情，看上去的圆满都可能是一种假象，正如人生，唯有细细碎碎的情节才能衍生出细腻的温馨来。八年前我来杭州干什么？我来报道大运河上的中国龙舟公开赛，我们大学的团队力挫群雄，在杭州豪取年度总冠军。领队、教练、队员，大家都很兴奋，我也不例外，跟着豪饮个昏天黑地。那一刻，古往今来的群贤仿佛都来赴宴，我醉，他们也醉。后来龙舟队移师东莞备战中华龙舟大赛，我因单位有事急于返吉没有随行，只是当天预定的航班被取消，让小小的波折突然出现在我的行程中。也好，我在杭州滞留的那一天，得以在细雨中悠游西湖。在西湖，我不仅遇到了大文豪白居易、苏东坡，还遇到了西湖三杰岳飞、于谦、张苍水，以及名声同样显赫的章太炎、秋瑾、苏小小。“赖有岳于双少保，人间始觉重西湖”，因为历史人物的重重身影，西湖的表情实在丰富得令人景仰，至于西泠桥边的钱塘名妓苏小墓，也让游人频频驻足感慨，我们吉林先贤成多禄曾吟咏过：“湖畔更邻岳王墓，敢将儿女并精诚”！这一次，在浙江大学华家池校区学习了整整一周，已经准备爽约西湖了。不料受台风“烟花”影响，又一次遭遇了航班取消，临时改为高铁离杭。空出来半天时间，连同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的窃喜，冒着滂沱大雨，畅快淋漓地重游西湖。许多年来，我的每次出行，都不是单纯地游历山川风物，而是迫不及待地奔向故人。葛岭上的千年玛瑙寺，十五年前改建为连横纪念馆。早在民国元年，诗人连横第一次来杭州，就爱上了西湖：“一春旧梦散如烟，三月桃花扑酒船，他日移家湖上住，青山青史各千年。”后来他辗转到了我家乡吉林，在松花江边晚眺，心里仍念着西湖：“沿堤十里柳丝丝，羌笛吹残日已移。回首西泠三月路，落花如雪立多时。”又过了十几年，在多次往返于大陆与台湾之后，连横先生果然如愿移家湖上，就住在玛瑙寺里。那时六十万字的《台湾通史》已经完成并出版，从诗人到史学家，也真是“青山青史各千年”了。西湖究竟有多好，不用看那么多历史名人连翩而至，也不用看连横先生移家的执著，单去看如织的游人脚步吧，不是大雨就可以浇退的，也不是台风就可以吹走的。此刻“山色空蒙雨亦奇”，真可把“西湖比西子”了。通往孤山岛的西泠桥上熙来攘往，而整个纪念馆里却只有我一个游人。也好，我可以和连横先生独处一段时光。正是这场大雨，让西湖回到了百年前。百年前，湖畔没有这么多建筑，玛瑙寺的窗前望得见西湖吧？中年连横的半身像立在厅堂的正中，清矍的面孔透着儒雅，睿智的目光里有了欣慰与安详。青年连横则站在一边，身着风衣，眼前是书房的一角：一张桌子，几页宣纸，一个笔架，几本书。不知他是在吟诗，还是在读史？穿过一个个厅堂，雨渐渐小了一些，我用手机拍出的照片朦朦胧胧，就如同这段行程留给我的恰如其分的体验。出了玛瑙寺，雨竟然停了一会儿。尽管全程举着伞，我浑身上下还是未免湿个精透。匆匆回宾馆换了衣服，就乘地铁奔赴车站。想起八年前从杭州起飞到龙嘉机场落地，手机上收到了龙舟队在东莞又一举夺冠的消息。我在城际动车上写出了一篇龙舟划出“双冠王”的新闻稿，后来竟然拿到国家级和省级两个新闻奖。八年之后，儿子高考录取的喜讯竟也是在离杭的火车上获得的。大学在厦门，那是个可以与杭州媲美的文艺城市，连横先生年轻时先后去了五六次，他把一生中最热情最丰沛的时光留在了厦门。一个月后，我送孩子去上学的时候，频频设想着在厦门与连横重逢的情景。但我去鼓浪屿、大史巷、人和路，都没有找到连横的确切遗踪，甚至在距厦门大学不远的华侨博物馆里参观了一个多小时，也未能如愿见到他的名字。就很怀念玛瑙寺纪念馆里看到的青年连横，有诗人气质和史家气象，那是他二十年前在厦门初显的，却在杭州成就为一生之望。这些年，走过不少城市，唯有在杭州一次又一次地与我心慕笔追的故人相遇，并且一次又一次地留下悬念，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奔赴故人之约。下一次到杭州，约我的还会是连横，那个纪念馆我还得好好看看，即便仍是在雨中。杭师大的友人提示说，葛岭后面的宝石山上有连横纪念馆水泵房，那是百年前就有的吗？我还能与一些迷人的历史段落相遇吧？作者简介：溪汪，本名王力，年生于“诗县”舒兰，现居历史文化名城吉林市。《北华大学报》主编，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，吉林省优秀社会科学专家，全国十佳教师作家。著有散文随笔集《和什么有关》《行走舒兰》《天下故人》《故人何处》等。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、全国教师文学奖、深圳红棉文学奖等。主办：《东方散文》杂志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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